侍人跪坐着将倒满酒的觞轻轻放入水渠中,任它顺流而下,若不是被面前的人主动拿起就只能是停在谁的面前就是谁必须拿起喝掉了。

本来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一片其乐融融,都会有人主动将觞取出,作诗做词后就一饮而尽。

可不知何时开始就没有人再端起酒觞了,所有人像不约而同一般忽略了它,他们依旧笑语着依旧谈天说地。

秦狩坐在水渠的尽头,不可避免的酒觞最后都停留在了他那里,他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抬眼看了看周围的人,没有人理他,不,还是有的,那日与他发生争端的公子朝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秦狩露出了一丝苦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只能将他面前的酒喝完。

简守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食物,眼睁睁的看着秦狩一杯又一杯地喝下觞中的酒。

似乎是喝急了但也许是因为酒太烈,秦狩控制不住地呛声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了不健康的红晕,眼睛雾蒙蒙的,原本妖异的狐狸眼此刻却看起来无害无辜。

因为听到秦狩的咳嗽声,公子哥们都暂停了下来,被人围观的感觉很不好在他的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嘲笑声,都是在开心地欣赏着他的丑态。

他的手握着杯子骨节泛白,似乎感到屈辱,却没有办法拒绝,只能沉默承受。

已经不知道饮了多少杯,觞已经在桌案上垒起了一座小山,可秦狩没有停下来。

好像这样的排挤,他早已习以为常。

简守看着这场不公平的打压,失去了所有食欲。

这一世的简守不仅单蠢他还很善良,往往这样的人比较适合活在与世无争的城堡里,需要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保护他。

可是没有人能这样幸运,再无知也要学着长大,秦狩就是要将简守拉入这尘世纷争里的人。

侍人还在倒酒放觞,刘晏与人交谈甚欢,移步到了帘阁之内。

简守第一次拿起了水中的觞,尝试着饮下其中的酒,苦涩又酸麻,难喝之至,他皱起眉头,再拿起了第二杯,第三杯……

秦狩眼里雾气似乎在一瞬间消散开来,目光平静地看着帮助他的简守,却又在下一刻变得晕醉,眼露恍惚。

秦狩一步三摇地走向了简守,却不知是谁在中途伸出一只脚来,秦狩瞬间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简守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杯子跑了过去。

他却自己站了起来,有些羞愧地笑:“没关系的,谢谢你。”

简守牵起他的手朝那些看好戏的人愤愤道:“你们够了!”又对秦狩说,“不要待在这里了!”

秦狩露出受伤的神情:“嗯,我知道我不应该来这里的。”

简守点点头,就是不应该来这里:“那你走啊。”

秦狩的脸更白了,抽了抽手:“简少爷放开吧。”

简守:“放开干什么?我们一起啊。”我也一点儿都不想待在这里!

那一瞬间秦狩的脑中闪过各种想法,却独独没有想到简守会这样对他说:

我们一起。

秦狩低头看着他与简守相连的手,差点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却是任凭简守牵着他离开,一直步步跟随。

再一次被简守打断找茬儿的公子哥们,怒火中烧,简直一口气憋到胸口发不出去!

要说他们为什这么讨厌秦狩,还得从中秋皇后庆生的那天晚上说起。

那晚明明就是秦狩首先出言讽刺,他说:“皇后娘娘这是容颜易老,不如新颜了,你们是否要夹起尾巴做人呢?”

秦狩这话说得难听,毫无畏惧,他们都是皇后娘家的子弟怎么会忍得了这样明目张胆地嘲讽,想要教训他时,秦狩却突然气势一转,变得谦卑无辜,好像他们才是找茬儿的人一样,简直莫名其妙嘛!

简守前脚刚走,就有侍卫去报告刘晏了,刘晏听着侍卫的话,对屋外那群公子哥们产生了不满之情,对侍卫嘱咐道:“派两个人去跟着小守。”又补充道:“不要打扰到他。”

“是!”侍卫恭敬地退下。

刘晏从不阻拦简守交朋友,也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身份给简守无拘束的生活带来烦扰,但是安全还是要注意的。

本来简守听秦狩说他的住所挺近的,于是就没有叫马车了,现在却很后悔,秦狩这是喝了有多少酒啊?

之前只是手牵手的,现在却是秦狩挽住简守把自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简守看着秦狩晕醉的侧脸,在月光下瘦削的下巴和薄凉的嘴唇也变得柔和,鹰钩鼻像一座山的弧度,睫毛又黑又长。

简守疑惑地想,他之前不还清醒的吗?

简守用肩膀顶了顶他:“欸,该往哪边走啊?”

秦狩迷糊道:“右,右边。”

简守艰难地带着他走了几步,欸,右边不就到了丞相府了吗?

“喂喂!你家到底在哪儿啊?”却是完全没有回应了。

简守只好认命地将人拖到了自己府中,好歹近点儿啊,明天再叫秦狩自己回去便是。

跟着简守的侍卫们看着简守安全回府就回去复命了。

已经准备回宫的刘晏抬腿就想去丞相府,最后还是忍住了:“去查查秦狩。”他的警惕心比简守重很多。

不过自然是什么也查不到或者说查到都是秦狩希望他看见的。

简守在门口想要将身边的人递给下人时,秦狩就很适时地吐了他一身的酒,简守愣在原地,鼻间传来浓烈的酒味。

旁人慌了,想要一把推开秦狩,却被简守拦了下来:“你看他吐得全是酒,必定是没有吃饭,在他睡之前先把他叫醒喂一点粥吧。”

秦狩用余光去看简守,少年被他吐了一身秽物后的第一反应不是将他推出去,反而是在关心他。

秦狩觉得其实真正喝醉的人是简守,少年的身体很少接触的烈性的酒,少年白嫩的脸庞有淡淡的红晕,一双眼眸是荡漾的水波,在他身边的吐息也带着热度稍有急促。

秦狩被下人扶着转身离开后,完全睁开了那双从来妖异的狐狸眼,他刚刚只是想要试探一下简守的底线,现在却不知他底线在哪儿了,真是好苦恼啊……

简守总是带给他意料之外的反应。

第二天一早秦狩比简守起得早,就站在简守的门口等他。

芝芳也等在门外,本来说是进去叫醒少爷的却被秦狩阻止了:“没关系的,简少爷昨天也饮了酒,让他多多休息一会儿吧。”

芝芳连连点头,真不愧是少爷的好朋友,这么关心少爷!

于是简守起床后一出门就看见等在门外,一脸笑意的秦狩。

简守问道:“一起去吃早饭吗?”

秦狩摇摇头:“不用了,我要回去了,过来是因为想要当面感谢你。”

简守:“这没什么的。”

秦狩:“昨天如果不是你将我带走……怕是还要出很多笑话呢……”

简守看着秦狩转身离开的背影,不拖沓很萧瑟,鬼使神差地追了上去,拉住他藏在袖中的手:“我请你吃早饭!”

秦狩看着他真诚简单的眼睛。

“好。”

如他所愿,如他所愿。

今天简守的确起得晚了,简相早就去上早朝了,所以他们的早餐就在自己院子里解决了。

话题不知怎么就从昨日的雅集转到简守的幼时记趣,再从简守的幼时记趣跳跃到秦狩的童年。

“当年没有人愿意与我一起前来东盛,他们认为就算在途中大难不死,到这里了也是绝了出路。”

“但幸运的是还有秦竹愿意陪我,他在我小时候就是我的侍从了,这么多年了我很感激他。”

秦狩很聪明,他不惜将那些可怜狼狈的一面透露给简守,反正他从来没有真正这样认为过,所以再矫情他也不会感到害羞。

只要能令简守可怜他就可以了,不是吗?

简守果然就开始可怜他了,送他离开时还专门对他嘱咐道:“要是那群人再来找你的麻烦,你就来找我,我一定会替你出头!”

让简守兑现这个承诺,秦狩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

那天大雨滂沱,连空气都是压抑湿润的,有人来找简守,说是一个叫秦狩的人求见他。

那座府邸是李尚书家的,简守坐在马车就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情景。

秦狩站在李府砖红色的大门外,将自己完全暴露在宛若屏障的雨幕中,将自己埋葬在哗啦啦滴嗒嗒的声响中,布衣已经湿得彻底,紧紧地贴在消瘦的身躯上,雨水在肌理纹路上蜿蜒,最后从衣角坠落。

黑色的头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嘴唇苍白不见血色,微微地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

简守举着伞走过去,脚踩在积水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秦狩听到了身侧的声音,僵硬地将头转过来。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呢?

像是蒙了一层灰翳,眼白上尽是血丝,慢慢的传出一种名为“唯一希望”的微光。

他冰凉的手掌紧紧扣住了简守的手腕,他说:“帮帮我。”

不是“你来了”也不是“谢谢你”,而是“帮帮我。”那嗓音沙哑到模糊不清。

但简守将这三个字听得很清楚,回答道:“好,我帮你。”

我答应你,我帮你,从此以后,我帮你。

简守的胸口处酸涩难当,他只看到了秦狩脸上的悲伤,却没有发现秦狩眼中那理所当然的满意。

现在,鱼儿终于上钩了。